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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插手起風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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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年前,天壇山無為觀首徒文易情鑄成神跡,得登天磴。

聽聞他做畢了一件驚世駭目的大事,那大事能抵羿射落九日,禹化熊開山,無數修道人對其景仰膜拜。於是紫宸太上帝也為之震動,命九天仙班夾道迎列。從此,他攀上天磴,一去不返。

文易情升天之後,城郭村屯裏的家戶都在土墻、神龕裏貼上了他手持鐵筆、腳踏妖鬼的畫像,畫裏的他明明是個白面郎君,卻揮舞大刀,著一身耀武揚威的鱗甲。窗槅子、院門磚上都篆著他的臉盤,瞑目抿口,白晃晃的,甚而嚇得小兒不敢夜啼。

他明照四海,名施後世,留下的言辭皆被奉為圭臬,化作金科玉律。撫育他長大成人的道觀從此香火鼎旺,地畝廣增。天南地北而來的香客如流,他踏過的土、閱過的經卷、使過的法器被人爭攘。許多女孩兒紅妝盛扮,待字閨中,便是盼著有如他一般的男子前來明娶,花囊、篦梳堆塞無為觀的琉璃門檻,觀中的槐樹上系滿如瀑的相思紅線。

縱觀近世千百年,文易情也確是個驚世絕倫的人物。凡人本該一輩子犁田織布,或是領些微薄年工價銀糊口,可他卻以凡軀創下神跡,榮登九霄,是凡世間的一代天驕。

而現如今,那本該是天之驕子的人物卻並無祥雲繞身,而是蓬頭跣足,滿面塵灰,在人世間跌撞前行。

少年叫化子在滿地的樹陰裏慢騰騰地邁步。

汗珠子從他的下巴滑落,在青磚上落下銅錢似的水漬。

日頭西斜,他從馬屯街走到了喧鬧沸揚的西大街,又緩步邁上衛河橋。橋墩上刻著吮水化蛇,面目猙獰,咧著血盆似的嘴,像在對他無情譏笑。蹲踞在他肩上的烏鴉望了一眼,又將頭飛也似的旋回。叫化子曳著步子走近橋欄,仿佛灑滿碎金的河帶裏映出他孤伶伶的影子。

橋上行客甚少,少年左顧右盼,見無人望著他,便笨拙地翻過欄板,沈重地摔進橋洞裏,在涸水的幹泥上發出一聲悶響。

橋洞裏潮暗,碧苔爬滿半月樣的橋拱。幾根竹竿插在地上,一條破洞的纏帶裈招旗似的迎風飄蕩。半只被拆下的雜木門上堆著些破爛玩意兒:褸裂的麻衣、豁口的瓦罐、一頂開花帽子,那便是他的全部家當了。

烏鴉從他肩頭飛離,看著他跌得鼻青臉腫。過了一會兒才撲翅飛回,“哇哇”地啞叫了幾聲,似是在笑他。

少年叫化子爬起身來,烏鴉忽而伸翅拍了拍他面頰,竟開口嘶聲道:

“餵,渾球兒易情。你方才偷來的錢要怎麽使?”

那烏鳥竟能口吐人言,可那被稱作“易情”的叫化子少年卻也不覺驚奇,畢竟能入天廷的牲禽都染了靈性,且如今這世上飼育靈寵之人甚多,有這麽一只能說話的怪鴉倒也不算得稀奇。

“你想如何使?給你置辦一處能安居的好地兒?”叫化子少年雖摔得鼻青面腫,卻嘻嘻一笑,將麻衫解了,露出一身捆得鼓鼓囊囊的順袋、荷包來。

烏鴉歡叫道:“甚麽好地兒?是間七進的大宅子麽?”

易情朝它壞笑,露出一口白牙:“買只象牙鳥籠,將你舒舒坦坦地關進去。”

聽了這話,烏鴉大惱,撲上來啄他,在他面上又添幾個腫包。

叫化子少年左閃右躲,兩眼望著那些荷包發楞。這都是他方才從人堆裏摸來的,背著這身沈重無匹的行當走過西大街,可算要了他半條命。

他把一只只錢袋費勁地從身上解下,為其中所餘無幾的銀錢而神色愁苦。這些錢袋掂著雖重,可其中銅板多,銀錢少,成色又不好。烏鴉瞧著他,嗤笑道:“你這蠢蛋,既然方才能畫出金粒來,怎地不給咱倆畫座金山?或是幢重門深院的大宅子,或是些茶飯乳酪、梨幹芭蕉……”

易情蹲下身來,用指頭在地上隨意畫了一劃,笑問它:“八哥,那你今夜想吃甚麽?我畫給你吃。”

那烏鴉氣惱,用翅膀扇他臉蛋,“老子雖會說話,卻不是八哥!”說著便撲棱起羽翅,騰飛到空裏,得意地露出黑羽下藏著的三只鴉爪。“你瞧,老子有三只爪兒,是尊貴的三足烏,西王母養的好鳥……”

它啞聲絮叨了好一會,忽地又落在易情肩上,用鳥喙討好地摩了摩那小叫化的發絲,道,“今晚想吃…蔥肉籠餅。”

易情低頭,在地上用手指微微一旋,指尖所經行之處忽似有水墨流瀉,在空裏漾出層層漣漪。馬屯街的蔔卦先生們猜得不錯,這是他的寶術“形諸筆墨”,一筆一畫皆能由虛化實,將假作真。

他在地上畫了張餅兒,從地裏揭起。那餅離了地,漸從墨線裏現出了實狀,面皮白而滾熱,蒸騰熱氣絲絲縷縷,還冒著教人垂涎欲滴的肉香。三足烏瞧得食指大動,易情把那張爐餅拈起,丟給它:“接著。”

三足烏張翅一撲,急不可耐地將爐餅叼在嘴裏。

可還未等它啄下一口,便覺口裏的爐餅忽而如輕煙般散了。細膩的白面化作氤氳於空的水墨,到頭來空空蕩蕩,甚麽也沒教它咬著。

“我的餅呢!”三足烏呱呱大叫。

易情笑道:“方才不是畫給你了麽?是你嘴不夠快,沒咬著,笨鳥。”

“你這黑心歪尖的,分明是你沒給我好好畫。”三足烏伸嘴去啄他,“給老子再畫一張!”

少年索性盤腿坐下,撿了根枯枝在指尖旋動,“再畫一百張,一千張也是徒勞。從空裏畫出的物事,以虛化實,最終只能歸於虛渺。除非……”

他從方才盜來的錢袋子裏抖出幾枚銅板,銅板落在泥地上畫出的圈內,丁當作響。

“…以實化實,將一物換作另一物。有了足分量的買餅錢,才能畫得出來。”

一張熱氣騰騰的爐餅從那枯枝畫下的圓弧裏現了出來,與此同時,幾枚黃澄澄的銅板煙消雲散。

三足烏一口叼住易情拋來的餅兒,不滿道:“嘁,這是甚麽無用寶術?要錢和物才使得,還不如叫你小子替我跑趟腿,直接從餅攤上替我買來咧!”話雖這麽說,它卻歡快地啄起爐餅,將碎屑吞進嗉子裏。

可過了片刻,它便大叫道:“好硬,咯,太硬啦!”

那爐餅石頭似的,外頭雖冒騰騰熱氣,裏頭卻似冰雕一般。且三足烏啄了老半日,連半點餡都不曾見到。

易情撓頭:“對不住,我沒吃過有餡的,畫不出來吶。”

“哼,寒酸鬼!”三足烏罵罵咧咧道,卻又猶豫著重新開始啄起那爐餅,一面啄一面嘟囔道,“要是我也吃過了,還要你畫來做甚麽?你也休想蒙騙我……”

它埋頭啄餅,易情就盤坐在一旁數銀子,這回他看似擄來不少錢財,可若是動用起他的寶術,又會費去不少銀子。三足烏啄完了餅,扭頭一看,發覺他捧著數只錢袋,楞坐在泥地裏,望著黑黢黢的橋洞頂。

“又怎麽了?”

易情喃喃道:“錢不夠用。”

三足烏嗤笑:“錢哪兒有夠用的時候?”

“我在天廷的時候,就從來不用愁。”易情拍拍屁股站起來,“太上帝見了我,都會點頭哈腰地把每年燒的香灰分我一半。”

“哼,壞小子,你就瞎胡吹罷!”三足烏說,“我還是神鳥赤烏呢,要是現在還掛在天上,能把你小子曬成人幹!”

他倆相視著冷笑,皆想起了第一回 碰面時的情形。那時易情在盤山路上一瘸一拐地前行,身上襤褸臟汙,腹中饑渴難耐。餓得著實狠了,眼前的光景昏天黑地,發顫扭曲。就在那時,他突地發現路上落著只烏鳥,竟生著三只爪兒,羽翅似受了傷,在泥地裏漫開一小片血泊。

易情見了那老鴰,兩眼發昏,如豺狼般直撲上前,張口咬住它一條腿,口齒不清地道:“雞腿…好吃,好大的雞腿……”

幾日來他水食不進,餓得昏了頭。人言烏鳥食腐,如今要有一塊腐肉擺在面前,他也能毫不猶豫地吞吃入腹。可還沒咬下一口,那烏鴉卻叫嚷起來了:“別咬我!”

少年呆呆地松口,涎水從口角淌下。

這倒不是因為他不曾見過會說話的禽獸,只因那烏鴉接下來的一句話:

“老子是從天廷裏跌下來的神鳥,是天上的金烏!你今兒若是放過老子,老子來日帶你飛升!”

天壇山首徒文易情年少成名,一朝飛升,享盡天下敬慕,天上榮華。

他的故事被編排進話文裏,在茶鋪酒肆裏傳唱。人們初時不知他相貌,卻也雕了數個俊逸風流的青石像,置在天壇山下,星羅棋布地排著。天底下所有門派都意欲再創他的傳說,為鉆研寶術而日夜不寐。

但鮮少有人知曉,他究竟如何踏上神道。要修得道果興許要花費上萬年光陰,可若能做得一件驚天地之舉,鑄成神跡,同樣能步入紫微宮。

易情鑄成了神跡,可又跌回了凡塵。

如今他想再度回到天廷,倒不是為了再享榮光,不過是重振旗鼓。

“在想甚麽呢?”

三足烏將散落在泥裏的餅屑啄完,跳到他懷裏。

易情低頭望了它一眼,忽而壞笑道:“我在想…去哪兒撈到更多的錢,來孝敬您老。”

“哼,要那麽多錢作甚?錢除了拿來買餅,還有甚麽用?”

“還能買比餅更好吃的玩意兒。”

三足烏的口裏似流出了涎水,但它將腦袋往易情衣上蹭了蹭,抹凈了鳥喙,這才道。“呸,沒心肝的壞貨,你凈會誆我,這世上怎麽可能有那種玩意兒?”

易情笑道:“那想見識一番麽?”

“想!”三足烏的兩眼亮起來了。

朧月當空,西大街上車如流水,馬似游龍。街旁攤棚一線擺開,滑細的河漏子、軟米蒸的黃衣、摻著幹大棗的黏糕…香味彌漫交織,猶如柔而稠的緞子流過鼻尖。節場本該是二月時便已過了,可文廟邊上卻依然人流如潮,唐榆樹下插著密密麻麻的香桿,裊裊輕煙遁入蔭蓋之間。

一個乞兒在比肩繼踵的人群裏艱難前行,一只烏鴉蹲在他肩頭,縮著脖頸一動也不動。

忽然間,人群裏有人面色大變,叫道:“誰!是誰摸走了我的錢袋!”

那人四處張望,扭頭一看,發現身邊挨著個乞兒,便將他伸手猛地抓起,唾沫星子四濺:“是你小子摸的麽?”

從方才起,那人便覺得似有人在偷摸自己袖袋。他伸手一探,裏頭藏著的裝碎銀的魚紋圓袋果真不翼而飛。再往旁一看,只見一個叫化子樣的臟汙少年散發蓬頭,將他挨身貼著,兩眼正骨碌碌地打轉,露出些微機警之光。於是他頓時心頭火起,扭住那少年胳膊。

叫化子少年似是被嚇了一跳:“怎…怎麽了?我摸了甚麽?”沈默了片刻,又脫口粗罵道,“呸,遭瘟叫驢子!老子才不愛摸男人屁股,專愛肏你爹的眼!”

行客火惱,伸手便給他扇了倆耳光,嚷道:“狗入的玩意兒!你是不是摸去了老子的錢袋?方才還在袖裏的,你一撞便沒了!”

那乞兒被他扇得面紅耳赤,不住掙動,猶如一尾出水的小魚兒。少頃,這叫化子終於從行客掌中脫出來,卻不慎撞到了一個提著哨棒的兇煞地棍身上。

這一撞不要緊,卻是將那地棍撞得一個趔趄,從懷裏掉出一只魚紋圓袋來。

那魚紋圓袋行客再眼熟不過,正是自己的物事,當下揪著那乞兒少年目瞪口呆。地棍見了那錢袋,起先滿臉困惑,旋即伸腳猛地踩住,惡聲道:“是哪個渾小子撞跌了老子的銀錢袋?”

眾人見他膀闊腰圓,兇眼如隼,不願惹事,急急往後退去。行客傻了眼,盯著那圓袋,嗓音弱下去了,低低地道:“這…這錢袋分明是我的……”

地棍吹胡瞪眼:“嗯?”

行客囁嚅道:“現…現在是您的……小的送與您了,一點薄銀,還望笑納……”

乞兒少年身子一扭,乘機掙離了行客揪著他麻衫的手,閃進人群裏不見了蹤影。兩人鬧出的動靜頗大,頓時惹得游人三三兩兩而來,圍在他們周圍瞧些熱鬧。正是節場時候,西大街上人往如潮。轉瞬間,那二人被圍得密密匝匝,裏三圈外三層,水洩不通。

易情從人浪裏逃出來,微微掀起麻衫,在衣兜裏喜孜孜地點數著碎銀。

他方才摸了那行客的魚紋圓袋,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塞進了地棍懷裏,為的便是這場騷亂。人圍在一起,邁不開步子,便有如砧上魚肉般被他宰割。不一會兒他便又將許多錢財納入囊中。

摸了摸被打得紅痛的臉,他慢悠悠地踅到賣糖堆兒的走販面前,買了支糖葫蘆,自己咬了枚紅果,將餘下的裹著糖稀的海棠果餵給三足烏吃。

“怎麽樣?比爐餅好吃罷?”易情問。

三足烏啄了幾口,兩眼晶晶發亮,歡快地叫了幾聲,道:

“是做神仙的滋味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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